群山

晚饭后，

“学校里有化学课，偷硫酸不难，刀片和针头那个医学生应该都能搞到，石灰沙子都是大路货，只是，炸药从哪儿来呢？黑市？如果是黑市就难免有迹可循，说不定就会被指认，会是那个医学生去买的吗？不然，他们中的其他人会不会暴露？”明诚说是跟明楼汇报，却像是自己在推理。

明楼沉默听着，明诚的推理基本和自己的想法一样，但是，他突然想起一个人。“田小姐。”

“谁？”明诚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，没反应过来。

明楼抬头注视着明诚，重复了一遍：“我是说，田小姐。”

“哦，对，田小姐。几天之前刚刚见过面的话，76号不久也应该查到她了。不知道她知不知情，我明天约她见面试探一下。”明诚想起明镜晚餐时的话，“还有一个同学，也应该查清楚来路。”

明楼摇摇头，道：“你现在是什么身份？”

明诚一怔。伪政府高官的贴身秘书，大汉奸，如果田小姐真的是抗日者，只怕之前约会的时候，那个浅笑着的柔弱女子在心里早已把自己凌迟处死千百遍了吧。这样看来，她接近自己的理由，就昭然若揭，而明楼的阻挠被她理解成戒备，因而选择撤退也无可厚非。自己用这样一个身份约她，逼急了，只怕她会拼命一搏。

“黎叔？”明诚试探。

明楼又摇头，“万一她不是一路人，太危险。”

明诚犯难。

“明天，你陪我去田家拜访一下。”明楼突然开口。

 

“田夫人，昨天听家姐说起一些田小姐的旧事，所以特来拜访一下。”明楼身上自带这上位者的威严，虽然笑意盈盈，却自带了压迫感。“那个人已经确定是抗日分子了，与他有瓜葛对你们没好处。我这也是看在家姐和阿诚的面子上，希望您能明白。”

田夫人有些惶恐：“我知道，我们，我们本来就不熟，没什么瓜葛，没什么瓜葛。”

田小姐刚从楼上下来，听到这句话，脚步一滞，随后恢复如常。明楼洞察秋毫，却故作不查：“田小姐，之前你和阿诚的事，我很遗憾。阿诚心里对你还是很看重的，要不是他又是说情又是担保，我现在就应该请你们去76号喝茶了。”

田小姐低头不语，门外响起脚步声，抬头正对上明诚的目光。明诚欲语还休，深呼吸之后还是转向明楼，“先生，该走了。”

“那就打扰了。”明楼起身告辞，明诚出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田小姐，但还是追随着明楼匆匆而去。

“妈，他和我只是普通朋友，来往不多，没事的。”田小姐赶紧安抚慌乱的母亲，心里却在打鼓。之前明楼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防备着自己，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的什么行为露了身份，但谁也说不准特工的第六感能准到什么地步。可现在又来透消息卖人情，目的是什么？难道说，他以为自己是有组织的，想让自己动起来，好挖出更多消息？

那个被捕的医学生，还有一个叫药剂学学生，加上她，只能算是自发的抗日者。最初只是医学生想报仇，觉得势单力薄，就拉上了同租一栋房子的药剂学同学，田小姐和他们在一甲医院实习，拜访他们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计划，也要加入。三个人前后做了几次，基本都是趁着目标深夜喝醉的时候在巷子里动手，。

 

“她和一个同学见了面。”明诚跟踪田小姐一天，还算有收获，“这个男生学药剂，和那个医学生是室友，不是上海人，事发之后躲了起来，住在市外的农家里。傍晚的时候，那个人坐牛车走了，我没继续跟，汽车太明显。对了，田小姐还订了明天上午的船票去武汉，大概是也要撤离了。”

明楼基本确定，这个人就是76号今天四处搜寻的目标——那个医学生死了，但是汪曼春查出了他有一名同租的室友，搜过去却发现人去楼空，拉着房东做了画像，与明诚带回的照片有八分相似。“走了就好，”明楼点点头，“只是经验真的太欠缺，不知道田小姐能不能躲过去。”

“76号的手，马上就要伸到她身上了，只怕接下来多少会牵连到你我。”明诚犹豫了一下，没有再提让黎叔送她走的话。此前没想到这三个人在明面上的关系就这么密切，以为可以保下一二，可是现在，那个坐牛车的还有逃走的可能，毕竟不是要犯，没有大肆追捕的必要，可是帮田小姐却要冒着暴露黎叔的危险，那就真的威胁到上海地下组织了。

他知道明楼的痛苦。自己做好牺牲的准备是一回事，被迫放弃同伴的生命是另一回事。“大哥……”

“阿诚，阿司匹林。”

 

“师哥，又抓到一个抗日分子，在码头正要去武汉，还好没让她跑了。”汪曼春到明楼办公室汇报，“不过，她说她认识你和阿诚，梁处长也说，他见过阿诚和她一起散步。”

“田小姐是吧？”明楼叹了口气，“阿诚和她约会过几次，和我也见过，算是认识吧。”

汪曼春本就知道情况，“她会是抗日分子吗？”

“昨天阿诚跟我担保田小姐一定没问题，我还亲自到田家去了。不管她是不是，昨天和我见了面，今天就要走，的确有问题。你去查吧，阿诚那边，你也可以询问。”明楼犹豫了一下，拿起电话，“阿诚，你过来一下。”

片刻过后，明诚推门进来。“先生，什么事？”

“阿诚，你和汪处长去76号协助调查。”明楼的目光始终落在汪曼春身上，信任有加的样子。

汪曼春受用，嫣然一笑，“阿诚，只是协助调查田小姐的事，很快就回来。”虽然是对明诚说话，目光却片刻不曾离开明楼。

“田……田小姐？”明诚重复了一遍，悄悄整理了一下衣服，仿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。汪曼春注意到他的小心思，有些好笑。

汪曼春带着明诚离开办公室，明楼颓然坐在椅子里。

终是被自己推到了断头台。今天，是田小姐，明天，会是谁？后天呢？一天天，一年年，总有人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。明楼低头看自己的双手，干净柔软，又肮脏冰冷，日本人的血，汉奸的血，也有爱国人士的血，有热有凉。

是好是坏？

黑暗中的自己，一腔热血会不会凉？

 

明诚是被汪曼春亲自送回来的。

田小姐死了。明诚精神恍惚地坐在明楼办公室里，汪曼春把事情大概跟明楼说了。

 

证据确凿，田小姐却拒不认罪，口口声声说76号乱泼脏水，要明楼来管管。明诚来的时候，田小姐被绑在木架上，已经挨了打，嘴里却更不饶人，完全没了平时的温柔矜持。

“田小姐，你……”明诚才刚开口，田小姐狠狠地瞪着他。

“卖国贼，走狗！你让我感到恶心！”田小姐几乎是在怒吼，“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，在日本鬼子的手下卖国求荣，你猪狗不如！”

明诚一口气梗在喉咙里，片刻之后才缓慢开口：“田小姐，为了和平，有些时候必须要抛弃成见，精诚合作……”话音未落，田小姐的双目中好像要沁出血来。

“呸！”田小姐愤怒地嘶喊，“你无耻！我恨不能杀了你！”

“田小姐，你怎么就不明白，”明诚有些动气，“只要你不是抗日分子，我就可以保你出去。哪怕你是，我们都可以既往不咎，只要你合作，我们……”最后的“好商量”三个字都没说出来，一口血沫就被吐到明诚胸前。田小姐用咬舌表明了自己的决定。

“阿诚，走吧。”汪曼春看着田小姐满嘴是血的样子，莫名有点恶心。明诚呆站在原地，表情痛苦。无可救药的喜欢变成求之不得，汪曼春明白这种心情，坚硬的心里也涌出心疼。

明诚慌乱地擦拭着胸前的血迹，一双鹿眼雾蒙蒙的，双手不停发抖。田小姐盯着他，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，无声地说：抗战必胜。

 

“师哥，阿诚可能是动了感情。”说着，看了一眼失神的明诚。

明楼看了一眼，摇摇头：“没事。在巴黎的时候失恋了也是这个样子，过几天就好了。”

汪曼春叹了口气：“一片痴心，却是错付了。”

明楼呢喃：“卿本佳人。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。

汪曼春走后，明诚坐在凳子上拉住明楼的衣角，仰头轻声说：“大哥，我突然好怕。”

明楼搂住明诚，轻拍着他的头。

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，不，是我杀了自己。她和我好像，她的眼睛，她的话……”明诚的声音带了哭腔，“大哥，我……我觉得自己，冰凉冰凉的。”

空气中还有血腥味。明诚用力捏着明楼的衣角。明楼紧紧地把明诚搂在怀里。

“阿诚，我在。”

我在，我知道你的热血，你的信仰，我知道你不是汉奸走狗卖国贼，我知道你在这黑暗中坚定的脚步，你为我、为这座城市、这个国家付出的一切，我都知道。所以我在，一直都在。

热血仍沸，信仰永存。

前路迷茫，一腔热血，向死而生，无畏死亡。也许我们无法看到黎明，但是黎明终会到来，无论黑暗多沉重多漫长，我们都知道，黎明终会到来。

 

“大哥，抗战必胜。”

“抗战必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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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写完，不太长，发现偏题挺严重的，思维奔逸是病，得治。

这个时候的明诚还不是那么游刃有余，明楼还不是那么的运筹帷幄，但是信仰和热血从始至终未曾改变。他们慢慢见惯了鲜血与危难，所幸初心不改。

我想，我喜欢这一对的理由就在这个故事里。

曾看过一句话，大概是“男人要么穿上军装去当兵保家卫国，要么就穿上西装运筹帷幄”。穿着西装保家卫国的男人，在国难当头的背景下，为信仰而战，可能是最有魅力的。